扫黄现场,我被误认为头目。
身穿警服的前女友拎着手铐凭空出现。
她扫视过暖昧的粉紫灯光,又落在我身上。
“解释一下,你把我召唤到这种地方……”
“是想自首?”
空气是粘稠的,带着劣质香精和消毒水混杂的、甜腻又刺鼻的味道。粉紫色的暧昧灯光从头顶打下来,勉强照亮“春意盎然足疗”内部狭窄的、铺着暗红色地毯的走廊。陈默缩在走廊尽头一个不起眼的角落,身上那件明显大了一号的、皱巴巴的保安制服像是把他整个人都吞了进去。他才来了不到四个小时,工牌甚至还没捂热。
外面先是传来几声短促尖锐的哨响,紧接着是杂沓而有力的脚步声,像骤雨砸在铁皮屋顶上,瞬间盖过了包间里隐约传出的、黏糊糊的情歌。有人用扩音器厉声喊话,声音冰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:“警察!临检!所有人原地不动!”
心脏猛地一缩,然后疯狂地擂鼓。陈默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他下意识想往更深的阴影里蜷缩,可已经晚了。
“砰!”
走廊另一头的门被猛地撞开,几道强光手电的光柱像利剑一样劈开粉紫色的混沌,瞬间锁定了他。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,只听到脚步声迅速逼近。
“报告!发现一个,在角落!”
“控制住!”
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,力道很大,不容挣扎。陈默想开口,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,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。他徒劳地试图摇头,想说自己只是第一天上班,什么都不知道,但恐惧让他失去了组织语言的能力。
“看他这位置,鬼鬼祟祟的,像是个望风的。”一个年轻警察打量着他。
另一个稍微年长的,目光锐利地扫过陈默身上那件极不合身的制服,又看了看他因为紧张而毫无血色的脸,眉头皱起:“不像简单的。说不定是条大鱼,装傻充愣。”
“头目?”年轻警察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兴奋。
“带过去,重点问话!”
“头目”两个字像两记重锤,砸得陈默眼前发黑。他不是,他真不是!他只是个因为某些原因丢了身份证明,走投无路,只想找个管饭的地方混口吃的黑户!这保安的活儿,还是他求了店里那个一脸横肉的经理半天才得来的……
被半推半搡地带到足疗店的大厅,这里灯光亮了许多,白惨惨的,照着一片狼藉。几个衣衫不整的男男女女抱着头蹲在地上,旁边站着面色冷峻的警察。之前那个对他颐指气使的经理,此刻也鹌鹑似的缩在墙角,肥硕的身体抖得像筛糠。
混乱中,有人把一部老旧的、屏幕都有裂痕的手机塞到他手里,大概是之前混乱中掉在地上的。“叫你律师!或者找个能帮你说话的!”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。
律师?他哪请得起律师。能帮他说话的?他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。
绝望像冰冷的海水,淹没了口鼻。就在几乎窒息的时候,一个几乎要被遗忘的记忆碎片猛地浮上心头——那是在他和林瑶还在一起的时候,某个午后,她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在他手机里存了一个号码,备注是“万能呼叫中心”。“要是哪天遇到解决不了的麻烦,就打这个,”她当时笑得狡黠,眼睛亮晶晶的,“说不定有奇迹哦。”
他从未当真,只当是她诸多古灵精怪念头中的一个。此刻,走投无路,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他哆嗦着手指,凭着肌肉记忆在通讯录里疯狂翻找。找到了!“万能呼叫中心”!
拨号键按下去,他把冰凉的手机贴到耳边,心脏快要跳出胸腔。听筒里传来的不是正常的接通音,而是一种极其轻微、仿佛来自遥远虚空的、持续不断的嗡鸣。
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正好走到他面前,准备记录,看到他拿着手机,厉声喝止:“干什么呢!不准打电话!”
陈默吓得一抖,手机差点脱手。他语无伦次,几乎是哭着喊了出来:“我…我不是打电话…我、我叫个翻译!对!翻译!我听不太懂你们的话!”
这借口拙劣得可笑。女警眉头紧锁,刚要伸手夺过手机,异变陡生——
以陈默为中心,周围两三米范围内的空气猛地扭曲了一下,像是盛夏柏油路面上蒸腾的热浪,但更剧烈,更不合常理。光线弯曲,声音仿佛被瞬间抽空,形成一个短暂的、令人心悸的寂静区域。紧接着,一股微弱却带着奇异排斥力的气流向四周扩散开来,离得最近的女警被推得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,脸上写满了惊愕。
下一秒,扭曲的空气平复。
一道高挑、挺拔、穿着笔挺夏季警服常服的身影,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陈默面前。短发利落,帽檐下的眉眼清晰锐利,如同出鞘的刀。她的肩章在足疗店混杂的光线下反射着冷硬的光,右手随意地拎着一副不锈钢手铐,锃亮的金属环轻轻碰撞,发出清脆而危险的“咔哒”声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大厅里所有的嘈杂声,警察的呵斥,蹲着的人的啜泣,甚至空气流动的声音,都在这一刻消失了。所有人的目光,惊疑不定地聚焦在这个凭空出现的、同样穿着警服的女人身上。
陈默张着嘴,瞳孔放大,大脑彻底宕机。
林…林瑶?!
真的是她。和两年前分手时相比,她似乎没什么变化,只是那身警服让她多了几分陌生的、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。她的目光先是带着一丝刚刚切换场景的细微茫然,迅速扫过周围——粉紫未褪的灯光,穿着暴露蹲在地上的男女,一片狼藉的环境,还有那些穿着制服、同样目瞪口呆望着她的同事们。
最后,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,落在了场中唯一站着、而且离她最近的男人——陈默身上。
她看着他那身滑稽宽大的保安制服,看着他苍白如纸、写满惊恐的脸,看着他手里还捏着的、屏幕碎裂的老旧手机。
短暂的死寂。
林瑶微微偏了下头,细长的眉毛挑了起来。她向前走了一步,逼近陈默,手里拎着的手铐不再晃动,被她稳稳握住。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刚才那一丝茫然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、洞悉一切的、混合着荒谬和极度危险的询问意味。
红唇轻启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,带着一种几乎要将人冻结的寒意:
“解释一下,”她的目光像手术刀,刮过陈默的脸,又扫了一眼这充满情色暗示的场所,“你把我召唤到这种地方……”
她顿了顿,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:
“是想自首?”
……
陈默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这一刻彻底冻住了。林瑶的眼神,比周围任何一个警察的都要冷,那里面淬着一种他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、公事公办的寒意,甚至还夹杂着一丝……被冒犯的怒意?
“不…不是!林瑶,你听我解释……”他慌得舌头打结,几乎要语无伦次地上去抓她的胳膊。
林瑶手腕一抖,那副冰冷的手铐“咔”一声轻响,精准地隔开了他试图靠近的手,动作流畅而带着不容侵犯的疏离。“注意你的行为。”她声音平淡,却自带威压。
旁边那个年长些的警察率先从震惊中回过神,他警惕地盯着林瑶,尽管对方也穿着警服,但这出现的方式太过诡异:“这位同志,你是哪个单位的?怎么进来的?”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紧闭的大门和守在那里的同事。
林瑶没有直接回答,而是从常服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色的证件夹,刷地打开,亮了一下。“市局刑侦支队,林瑶。”她的目光掠过问话的警察,再次落到陈默身上,像是在审视一件棘手的证物,“接到‘特殊线报’,涉及此人。”她用拎着手铐的手指了指面如死灰的陈默。
“特殊线报?”年长警察眉头拧成了疙瘩,市局刑侦支队?这地方最多也就是个治安案件,怎么会惊动刑侦?而且这出现方式……他强压下心头的疑虑,眼前这女同事的气场做不了假,那证件看起来也绝非仿冒。“他说他是叫翻译……”
“翻译?”林瑶嗤笑一声,那笑声又冷又脆,像冰片碎裂,“我和他之间,确实需要‘翻译翻译’。”她上前一步,几乎与陈默脚尖对着脚尖,压迫感扑面而来,“陈默,我给你三十秒。说清楚,你怎么在这里?这身衣服怎么回事?以及——”她晃了晃手机,屏幕上赫然是那个“万能呼叫中心”的拨号记录,“这个,你怎么还能用?”
死亡的三十秒。
陈默在这令人窒息的压迫下,脑子反而被逼出了一丝清明。他不敢看林瑶的眼睛,低着头,像竹筒倒豆子一样,语速飞快地交代:“我…我证件丢了,找不到工作,没钱吃饭……看到这里招保安,包吃住,我就来了……今天,今天第一天上班,真的!我什么都不知道,刚换上这衣服没多久,外面、外面就……”他声音带上了哭腔,“那个号码……是你以前存我手机里的,说……说万能……我没办法了,我吓傻了,就想试试……我不是想害你!我真不知道会这样!”
他语无伦次,但关键信息都蹦了出来。黑户,求职,第一天,扫黄,走投无路拨了那个号。
林瑶听着,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松动,只是眼神细微地变幻着,似乎在高速分析他话语中的可信度。周围的警察们面面相觑,信息量太大,一时间有些消化不了。
“队长,”之前那个年轻警察凑到年长警察耳边,低声道,“查过了,门口和窗户我们都有人,没人看见她是怎么进来的。监控……监控刚才那段时间,好像受到了不明干扰,雪花了一下。”
年长警察的眼神更加凝重了。
就在这时,蹲在墙角那个胖经理,似乎觉得这是个甩锅的机会,突然抬起头,指着陈默嚷嚷:“警察同志!他撒谎!他肯定是跟那些人一伙的!我看他鬼鬼祟祟的就不像好人!”
“你胡说!”陈默猛地抬头,急得眼睛都红了,“是你说的!只要我站着充个人样就行!你说出了事你担着!”
“我什么时候说过!你血口喷人!”
“够了!”林瑶一声冷喝,打断了两人的争执。她没再看那经理,目光如同探照灯,死死锁定陈默:“你说你今天第一次来,对这里完全不了解?”
“千真万确!”陈默举手发誓,“我连哪个包厢是干嘛的都不知道!”
林瑶沉默了两秒,忽然开口:“308包厢,门口地毯下面有什么?”
陈默一愣,完全茫然:“啊?”
“大厅西北角那个绿色盆栽,泥土的颜色有什么异常?”
“我……”
“从更衣室到你这个‘岗位’,需要经过几个消防栓?”
三个问题,一个比一个细节,一个比一个刁钻。陈默张着嘴,一个都答不上来。他这才来了几个小时,大部分时间都像个木桩一样杵在这个角落,哪里会注意这些?
然而,他这副茫然无措、不似作伪的样子,反而让林瑶紧绷的脸色略微缓和了一丝丝。如果他是老手,或者是核心成员,不可能对这些基础环境细节一无所知。
就在这时,技术勘察的警察从里面一个包厢出来,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,里面装着几台小巧的设备:“队长,在里面发现了偷拍设备,硬盘不在现场,可能被转移或者远程控制了。”
所有人的脸色都是一变。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卖淫嫖娼了,可能涉及更严重的违法犯罪。
林瑶眼神一凛,立刻追问:“设备型号?安装位置?线路走向?”
那警察下意识地报告了情况。林瑶听罢,目光再次转向陈默,带着审视:“关于这个,你知道什么?”
陈默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赌咒发誓:“不知道!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!我就是个站岗的!”
林瑶盯着他,似乎在判断他最后的底线。足足过了十几秒,她才移开视线,对那年长警察说道:“李队是吧?他的基本情况,我需要进一步核实。从目前来看,涉嫌违法雇佣黑工,以及可能存在的组织容留卖淫案件,需要深入调查。至于他……”她看了一眼陈默,“我需要单独问他几个问题,关于他如何联系到这份工作,以及……其他。”
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性,直接将陈默从“扫黄头目嫌疑人”的范畴,暂时拉到了“违法雇佣及潜在证人”的位置。
李队沉吟了一下。林瑶的出现方式和身份虽然存疑,但她表现出的专业素养和对案件方向的把握,让人不自觉信服。而且,眼前这个叫陈默的年轻人,看起来确实不像大奸大恶之徒,更像是个稀里糊涂卷入旋涡的倒霉蛋。
“可以。”李队点了点头,示意旁边的同事,“带他们去旁边那个小办公室。”
陈默被两个警察带着,踉踉跄跄地走向旁边临时征用的小办公室。林瑶跟在他身后,步伐稳定,手里的手铐已经收了起来,但那股无形的压力却丝毫未减。
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外面大厅的大部分声音。办公室里只有一张桌子,两把椅子,灯光同样白得刺眼。
林瑶没坐,她走到窗边,背对着陈默,看着窗外依旧闪烁的警灯。她的背影挺拔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。
“那个号码,”她突然开口,声音不高,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,“我以为早就失效了。”
陈默站在房间中央,手足无措,像个小学生面对教导主任。“我…我没动过…就一直留在手机里……”
林瑶转过身,脸上没什么表情,但眼神锐利依旧:“知道你刚才的行为是什么性质吗?非法召唤警务人员,干扰执法。正常情况下,够你进去蹲几天了。”
陈默吓得一哆嗦。
“说说吧,”林瑶拉开一把椅子坐下,示意他也坐,“分开这两年,你怎么混成这副德行?连个身份都没了?”
这个问题,比之前所有的质问都更让陈默难堪。他颓然坐下,双手插进头发里,声音沉闷而沙哑:“……被骗了。之前跟人合伙做生意,说能帮我弄个新身份,方便走账……结果卷了我所有的钱跑了。原来的身份证也过期了,老家……回不去了。”他省略了其中的许多辛酸和挣扎,但寥寥数语,已足够勾勒出一个失足落入社会缝隙的狼狈形象。
林瑶静静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,看不出她在想什么。
“你呢?”陈默鼓起勇气,抬起头,看向她这身笔挺的警服,“你……真的当警察了?以前你说想考,我还以为……”还以为她只是说说而已。他们分手,有一部分原因,就是他觉得她那些关于理想、关于未来的规划,太过不切实际。
“以为我是开玩笑?”林瑶接过他的话,嘴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,“陈默,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,活得那么……随遇而安。”她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轻,却像针一样扎在陈默心上。
是啊,随遇而安,说白了就是没规划,没担当。这是他当年留给她的印象,也是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气氛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。
过了一会儿,林瑶才再次开口,语气恢复了公事公办:“你在这里,除了那个经理,还接触过什么人?有没有见过形迹可疑,或者不像来消费的人?”
陈默努力回忆着,把他看到的几个印象模糊的人都描述了一遍,包括一个穿着西装、看起来和足疗店氛围格格不入的男人,似乎和经理在角落里低声交谈过几句。
林瑶听得非常仔细,不时追问一两个细节。她的专业态度让陈默恍惚间觉得,他们之间那两年的亲密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询问接近尾声,陈默犹豫再三,还是问出了那个从她出现就盘旋在心底的疑问:“林瑶……你刚才……到底是怎么进来的?”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,“那好像……不是正常走进来的。”
林瑶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一下。她抬起眼,目光深邃,带着一种陈默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。
“那不是你该问的。”她的回答冷硬而干脆,“记住,今天你只是打了一个不合时宜的求助电话,而我,恰好因为别的案子路过附近,接到通知过来处理。明白吗?”
陈默愣愣地点了点头。他明白,这是她给他的、也是给她自己的一个官方解释。那个匪夷所思的降临,那个“万能呼叫中心”,将成为永远不能提及的秘密。
“关于你的身份问题,”林瑶站起身,整理了一下警服下摆,“我会跟进。这家店的问题不小,你作为雇员,需要配合调查。至于最终怎么处理你……”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陈默苍白的脸,“看你表现,以及,你到底有多‘干净’。”
她走到门口,手握上门把,没有回头。
“陈默。”
“啊?”
“下次再让我在这种地方‘召唤’到你,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意,“我就亲自给你戴上铐子,让你体验一下市局看守所的‘特色套餐’。”
说完,她拉开门,走了出去。白色的灯光将她的背影拉长,投在陈默身上,冰冷而沉重。
陈默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,长长地、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。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席卷而来,但林瑶最后那句话,又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,悬在了他的头顶。
他看着她消失的方向,窗外警灯的光芒在她走过的路径上投下流动的红蓝光影。
前女友成了能凭空出现的警察。
而他自己,还是一个前途未卜、身份不明的黑户。
这场荒唐的“召唤”,似乎只是他混乱人生中一个更加混乱的插曲。而他和林瑶之间,那本以为早已断开的线,似乎又以这种诡异而强制的方式,重新连结了起来。
未来会怎样?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从今天起,他恐怕再也无法“随遇而安”了。
门外传来压低的人声,是林瑶在和那个李队交谈。陈默竖起耳朵,只能捕捉到零碎的词句:“……初步判断……情节轻微……配合调查……身份问题……”
每一个词都像小锤,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。他死死攥着拳头,指甲陷进掌心,带来细微的刺痛,这让他还能勉强保持清醒,不至于被这接二连三的荒诞和惊吓彻底击垮。
脚步声靠近,门再次被推开。进来的只有林瑶一人。她反手关上门,隔绝了外面的视线。办公室里重新只剩下他们两人,空气似乎比刚才更加凝滞。
她没有坐回椅子,而是抱着手臂,倚在桌沿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。那目光不再是刚才询问时的冰冷锐利,而是换成了一种更复杂的审视,带着点探究,甚至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,或许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。
“暂时,算你走运。”她开口,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李队这边,我帮你说明了情况。你作为第一天入职、对店内违法活动不知情且可能被非法雇佣的黑工,暂时不作主要嫌疑人处理。”
陈默猛地抬头,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希冀的光,像濒死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。
“但是,”林瑶的话锋立刻一转,碾碎了他刚冒头的庆幸,“你需要随传随到,配合后续所有调查。包括指认那个经理,提供你求职过程中的所有细节。还有,你那个‘黑户’的问题……”
她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:“我会帮你留意合适的途径,但别指望我能给你变出个合法身份来。最终还得靠你自己去解决。”
“我知道,我知道!谢谢!谢谢你,林瑶!”陈默忙不迭地点头,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哽咽。他知道,这已经是眼下最好的结果。没有立刻被扔进拘留所,还能有机会解决身份问题,全是靠了她。尽管她的态度冷硬,但行动上,她拉了他一把。
林瑶对他的感激不置可否,只是淡淡地移开目光,看向窗外。夜色深沉,警灯的光芒规律地闪烁,在她侧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。
“那个号码,”她忽然又提起这个话题,声音低了些,“以后别再用了。”
陈默一愣:“为……为什么?它……”它到底是什么?你怎么能……
后面的话他没敢问出口。
林瑶转过头,眼神里带着一种陈默无法理解的沉重和警告:“没有为什么。记住我的话,忘掉那个号码,就当从未存在过。用它,下一次未必是幸运。”
她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,陈默下意识地闭了嘴,只能点头。那个号码,那个匪夷所思的召唤,注定要成为一个被封印的秘密。
“走吧。”林瑶直起身,“跟我去办个手续,签个保证书,今晚你可以先离开这里。”
离开这个让他噩梦开始的足疗店?陈默几乎要喜极而泣。
手续办得很快。在众多警察或好奇、或审视的目光中,陈默僵硬地跟着林瑶,在一份文件上签下自己的名字,按了手印。整个过程,林瑶都站在他身边,没有多余的话,但她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无声的担保。
走出“春意盎然足疗”那扇霓虹黯淡的大门,深夜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,陈默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。他贪婪地呼吸着,仿佛要将之前在店里沾染的所有污浊气息都置换出去。
身后,警车依旧停着,还有被押上车的涉案人员。那个胖经理被带出来时,恶狠狠地瞪了陈默一眼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,被警察厉声喝止。
陈默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。
“怕了?”林瑶的声音在身边响起,带着淡淡的嘲讽。
陈默张了张嘴,没说出话。是怕,但不仅仅是怕那个经理。
林瑶没再理他,拿出手机,低头操作了几下。片刻后,一辆出租车亮着空车灯,从街角拐了过来,停在他们面前。
“上车。”林瑶拉开后座车门,对陈默示意。
陈默愣了一下:“去……去哪?”
“难道你还有地方去?”林瑶反问,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。
陈默哑口无言。他身无分文,身份证件全无,之前租住的廉价床位也因为欠租被房东清了东西出来。天地之大,此刻确实没有他的容身之处。
他默默地钻进了出租车后座。林瑶则拉开副驾驶的门,坐了进去。
“师傅,麻烦,锦江小区。”她报出一个地址。
司机应了一声,发动了车子。车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薰味道,和刚才足疗店里的气息天差地别。陈默靠在椅背上,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夜景,霓虹闪烁,车流如织,这一切熟悉又陌生。短短一天,他的人生仿佛坐了一场疯狂的过山车,从绝望的谷底,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力量,强行拽到了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、迷雾重重的坡上。
他偷偷抬眼,看向副驾驶座上那个挺直的背影。短发利落,警服的肩线平整。她还是那个林瑶,却又如此陌生。那个会窝在沙发里和他一起看无聊电影、会因为吃到好吃的冰淇淋而开心得眯起眼的女孩,似乎已经被这身笔挺的警服彻底覆盖、封印了。
车厢内一片沉默,只有引擎运转的低鸣和窗外模糊的风声。
车子在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小区门口停下。林瑶付了车费,率先下车。陈默赶紧跟着下来,手足无措地站在路边。
小区不算新,但环境整洁安静,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。
林瑶没有看他,径直朝一栋单元楼走去。“跟上。”
陈默像得到指令的机器人,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。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声亮起,照亮斑驳的墙壁和老旧的扶手。
停在四楼的一扇防盗门前,林瑶拿出钥匙,插入,转动。门开了,她侧身让开:“进来。”
陈默有些迟疑地迈了进去。
房子不大,一眼就能望到头。陈设简单,甚至可以说是简陋,但收拾得异常整洁,几乎到了刻板的地步。地面光洁,物品摆放井然有序,沙发上没有一丝褶皱,茶几上除了一个水杯,空无一物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、类似消毒水的味道,冷清得不像一个家,更像一个临时落脚的标准间。
这和他记忆里林瑶那个堆满毛绒玩具、书本和零食的温馨小窝,截然不同。
林瑶关上门,反手锁好。她脱下警帽,挂在门后的衣架上,然后弯腰,开始解皮鞋的鞋带,动作一丝不苟。
“卫生间在那边,”她头也没抬,指了指一个方向,“里面有新的毛巾和牙刷。客厅沙发可以睡人。”
她的语气平淡,像是在安排一件工作。
陈默局促地站在玄关,不敢往里走。“林瑶……我……这样太麻烦你了……”
林瑶终于直起身,看向他,眼神里没什么情绪:“不然呢?让你流落街头,然后明天因为疑似流浪人员被其他同事带回去,再让我去捞人?”
陈默噎住,无言以对。
“记住,收留你,只是为了避免更多不必要的麻烦,影响案件后续处理。”她强调了一遍,划清界限的意图明显无比,“仅此一晚。”
说完,她不再理会陈默,径直走向另一个房间,应该是卧室,关上了门。
“咔哒。”轻微的落锁声。
陈默站在原地,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,心里五味杂陈。感激、羞愧、难堪,还有一丝挥之不去的、对眼前这个陌生林瑶的畏惧。
他默默地换了门口那双明显是备用的、有些大的拖鞋,轻手轻脚地走到沙发旁。沙发是布艺的,坐下去有些硬。他环顾四周,这个空间里几乎找不到任何带有林瑶个人色彩的物品,没有照片,没有装饰,只有功能性的家具和必需品。
她这两年,到底经历了什么?那个“万能呼叫中心”和她的突然出现,又藏着怎样的秘密?
无数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,但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,很快淹没了思考的能力。这一天的大起大落,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。
他蜷缩在沙发上,拉过旁边叠得方方正正的一条薄毯盖在身上,毯子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,和这个冷清的空间格格不入。闭上眼睛,足疗店粉紫色的灯光、警察冰冷的面孔、林瑶拎着手铐危险的眼神……画面纷至沓来。
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,他模糊地想,明天,又会怎样?
***
第二天,陈默是被窗外刺眼的阳光和厨房里传来的轻微响动惊醒的。
他猛地坐起身,有一瞬间的恍惚,不知身在何处。直到看清周围简洁到刻板的陈设,才反应过来——他在林瑶家。
厨房里的声音停止了。林瑶走了出来,她已经换上了一身便装,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,依旧显得干净利落。她手里端着一杯水,看到坐起来的陈默,没什么表情。
“醒了就去洗漱。桌子上有面包和牛奶,吃完我们出门。”
语气依旧是命令式的,不容置疑。
陈默讷讷地应了一声,起身走向卫生间。毛巾和牙刷果然是新的,包装都没拆。他快速洗漱完毕,回到客厅时,看到小小的餐桌上果然放着一袋吐司面包和一小盒牛奶。
林瑶坐在餐桌另一头,面前放着一台轻薄笔记本电脑,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着,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文档和表格。
陈默默默地坐下,拿起面包小口吃着,牛奶是冷的。他偷偷打量林瑶,她专注工作的侧脸显得有些严肃,眉头微蹙。
“那个……今天要去哪里?”他试探着问。
林瑶敲下最后一个回车键,合上电脑,看向他:“先去派出所,补录一些关于你身份丢失情况的详细笔录。然后,我带你去见一个人。”
“见谁?”
“一个朋友,或许能给你介绍点临时工作,合法的,日结,不需要身份证。”林瑶站起身,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,“你总不能一直赖在我这里。而且,你需要钱。”
她说得直接而残酷,但却是事实。陈默低下头:“……谢谢。”
“不用谢我。帮你,也是在清理我办案过程中遇到的‘遗留问题’。”她拿起背包,走向门口,“快点,我们时间不多。”
陈默几口吃完剩下的面包,将牛奶喝完,盒子扔进垃圾桶,赶紧跟了上去。
接下来的半天,陈默像一个提线木偶,被林瑶带着奔波。先去派出所,在林瑶的陪同下,他详细陈述了自己身份证明丢失的经过(当然,隐去了被骗的细节,只说是遗失),做了笔录。整个过程,接待的民警对林瑶都很客气,甚至带着点敬畏,办事效率极高。
从派出所出来,林瑶又带着他乘坐地铁,辗转来到了城市另一边的一个老旧工业园区。园区里大多是些小作坊和物流公司。
林瑶在一个挂着“迅达物流”牌子的小办公室前停下,径直走了进去。里面一个穿着工装、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看到林瑶,立刻笑着迎了上来:“林警官!您怎么来了?有事打个电话就行啊!”
“张老板,不用客气。”林瑶微微点头,把陈默让到前面,“我有个远房表弟,刚来城里,想找点临时活干,挣点生活费。你这边最近缺人手吗?”
表弟?陈默愣了一下,但没敢吱声。
张老板上下打量了陈默几眼,看起来虽然瘦弱,但四肢健全。“有有有!正好今天有几车货要卸,缺人!日结,一天一百五,管一顿午饭。小伙子,能干不?”
一天一百五!对于此刻身无分文的陈默来说,这无疑是巨款。他连忙点头:“能!我能干!”
“那行,跟我来吧。”张老板很爽快,显然很给林瑶面子。
林瑶对陈默交代了一句:“好好干,下班自己回去。地址还记得吧?”
陈默点头。
“有事……”林瑶顿了顿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还是改口,“自己解决。”说完,她对张老板点了点头,转身干脆利落地离开了,没有多看陈默一眼。
陈默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园区门口,心里有些空落落的,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压力。他知道,林瑶给他指了条路,但这条路,需要他自己去走,去扛。
接下来的几天,陈默就在迅达物流做起了临时搬运工。活儿很累,一天下来浑身像是散架一样,手掌也磨出了水泡。但他咬着牙坚持了下来。每天一百五十块钱,让他终于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间。他租下了物流园区附近一个最便宜的、仅能放下一张床的隔断间,总算有了个落脚点。
林瑶没有再联系他。仿佛那天晚上的收留和之后的安排,都只是她顺手处理掉的一个麻烦。
直到一周后,陈默刚下班,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那个狭小的隔断间,手机响了。是一个陌生号码。
他接起来,对面传来林瑶熟悉而清冷的声音。
“案子基本清楚了。那个足疗店涉嫌组织卖淫、偷拍敲诈,经理是骨干之一。你提供的那个穿西装男人的线索,很有用,帮我们找到了上游的团伙。”
陈默屏住呼吸听着。
“关于你,警方综合判断,确认你情节显著轻微,且提供了一定有效线索,决定不予处罚。你的‘黑户’问题,我帮你问过了,需要你老家派出所出具相关证明,然后走补办流程。具体需要哪些材料,我发短信给你。”
陈默的心跳骤然加速。不予处罚!身份问题也有了解决的希望!
“林瑶……我……”他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。
“不用谢我,这是依法处理。”林瑶打断他,语气依旧平淡,“另外,张老板那边,说你干活还算踏实。”
陈默有些不好意思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就在陈默以为她要挂断时,她的声音再次响起,似乎比刚才低沉了一丝丝。
“陈默。”
“在。”
“路给你指了,能不能走下去,看你自己。”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,“别再让我……在任何不该出现的地方看到你。”
说完,不等陈默回应,电话便被挂断,只剩下忙音。
陈默握着手机,在原地站了很久。窗外是城中村嘈杂的声响,隔壁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。这个狭小、混乱、充满烟火气的空间,与他之前经历的足疗店惊魂、林瑶那个冷清得像样板间的家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林瑶的话在他耳边回响。路,确实指给他了。从那个绝望的扫黄现场,到现在这个虽然艰辛但至少脚踏实地的临时工作和容身之所。
他走到窗边,看着楼下熙攘的人群和闪烁的霓虹。这座城市依旧庞大而冷漠,但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,让他感到无处容身的恐惧。
那个能召唤前女友的神秘号码,被他从手机里彻底删除。那段荒诞的经历,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梦。
只是,梦里那个穿着警服、拎着手铐、眼神危险又复杂的女人,那个会在他最狼狈时出现,用最冰冷的态度做着最实际帮助的前女友,形象却愈发清晰。
他低头,看着自己磨出水泡又逐渐结成硬茧的手掌。
路还很长。而他,必须,也只能,自己走下去。
他拿起桌上那张记着需要回老家办理证明材料清单的纸条,紧紧攥在手心。
新的生活,或许,才刚刚开始。
更新时间:2025-11-06 01:53:3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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